[10] 一年的旅行 1:鲱鱼·管风琴Jacques 2009-12-29 05:37(序)
2008年8月到2009年7月对于我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。这一年间,我终于拿到了博士学位,找到了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,去了五个洲的十几个国家。此刻回想起来,很难相信这么多事都发生在短短一年里。现在我希望把这一年的所见所感写下来,与朋友们分享。这一年是地理意义上的旅行,也是人生的旅行。
1.鲱鱼·管风琴
哈勒姆,荷兰 2008.08.07
去阿姆斯特丹参加第25届低温物理大会之前,我心里就很清楚,自己同物理已经越走越远了。这次荷兰之行是一次学术交流,也是难得的公费旅行。会议第一天早晨坐在大厅里,望着大屏幕上玄妙的超导结构图一页页闪过,脑子里却掀不起半点波澜,觉得自己就是一尊木雕的菩萨。我对自己说:Come on, who am I kidding?于是拎起背包出了会场,买了张火车票直奔阿姆斯特丹西面20公里的小城哈勒姆。
哈勒姆历史上曾是荷兰联邦七省中最强盛的一个,也是几百年来郁金香贸易的中心。我来这里,却是为了Sint-Bavo教堂的管风琴。这架管风琴外观宏大,音色醇厚,曾被莫扎特弹奏过,如今每周三下午教堂都会举行一场音乐会。今天正是星期三。
哈勒姆城东Spaarne河呈S形蜿蜒流过,另三面的运河把小城围成了一个岛。河上多吊桥,放下走人,吊起过船。狭窄的运河两岸整齐的列着三四层楼的古典民居,朝向河的一面开满了窗户,白色窗框嵌在红砖墙上甚是扎眼。每家每户的门口,岸上停着车,水里泊着船,却难得见到一个人。在细雨中步行10分钟来到城中心的Grote Markt广场,一抬头便看见Sint-Bavo大教堂。教堂哥特式挺拔的外墙下贴着些住人的平房,仿佛树根上寄生的菌类。塔楼上的大钟此刻正指向2点——离音乐会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,正好先吃点东西。广场周围有两间餐馆,桌椅都摆到了门口的石板路上,路面上密密的全是雨点,石缝间的草尖被洗的很绿。我正往餐馆走去,无意间瞥见广场角落里的一辆午餐车,车上画了一条鱼。冲过去一问,果然有生鲱鱼卖!
鲱鱼是一种手掌大小的银白色海鱼,盛产于北海和波罗的海,曾是荷兰国民经济的命脉。在14世纪,荷兰1/5的人口以捕鱼为生,每年夏季要从海里捞起超过一万吨鲱鱼,荷兰和苏格兰之间甚至为了鲱鱼的捕捞权爆发过三次战争。1358年荷兰北部的渔民发明了一刀去除鲱鱼内脏的方法,大大加快了鲱鱼加工的速度,令荷兰人能在鲱鱼腐烂前将其大量腌制。到了冬季,荷兰的腌鲱鱼便畅销欧洲。于是,荷兰的商船满载着装满鲱鱼的大缸往来于各大港口间,拉开了“海上马车夫”称雄欧洲的大幕。时至今日,荷兰人依然保留着生吃鲱鱼的传统:一刀剜去鱼肠子、切掉鱼头、蘸上盐一口下肚,或者是加上白洋葱粒和酸黄瓜片做成三明治。
前一天下午搭巴士从Schiphol机场去旅馆,在运河的桥边看见好几个鱼摊,便和司机提起鲱鱼(herring)。最初他不明白,后来恍然大悟的笑道:“你是说‘哈灵’(haring)啊!常吃,常吃。”当时觉得他把“哈灵”这个名字喊得真是清脆,仿佛带着鲱鱼出水时的点点鳞光。到旅馆卸下行李,便到街上去寻鲱鱼,没想到河边的鱼摊都下班了,按旅游指南找到一家老字号鲱鱼店,竟然已经搬家了,后来遍寻而不得,才胡乱吃了晚饭。此时在哈勒姆碰上,真是喜出望外。递上两欧元硬币,从摊主手里接过鲱鱼三明治,一口咬下去,先是酸黄瓜的滋味在齿间绽开,然后舌头触到鲜嫩润滑的鱼肉,其间点缀着生洋葱的微辣——不愧是传统的配搭。躲在午餐车的雨篷下,望着晦暗天空下黑顶红砖的大教堂,仿佛几百年的历史都嚼在嘴里。
三点一刻,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从四面的小巷里涌出来,聚到Sint-Bavo教堂门口。进了门一转弯,教堂长端的尽头正矗立着四层楼高的管风琴。金属琴管围出若干圆柱,由大红木框勾出轮廓,柱头配上金色的雕花,顶端的圣徒石雕拥着哈勒姆的双狮城徽,气魄非凡。我在侧面的木头长椅上坐下,身边挨着几个德国游客。长椅的扶手已被磨得发亮,破损的坐垫里露出老旧的棉絮。
静静等待时,我想起Stanford教堂的管风琴。平时人少的时候我愿意去教堂呆一会儿,运气好能碰上管风琴师弹奏,而管风琴声总让我想到水。在浅藤黄的石头墙壁之间,琴声潮水一般涌起、荡漾、回旋,直至将我浸透;阳光透过教堂的花窗玻璃,在墙上印上五彩的斑点,而这些斑点也在水里变得飘忽、灵动起来;闭上眼睛,心随着水波颤动,渐渐的整个人都散在这水里。一曲终了,潮水退去,体重又一点点地回到身上……
正想着,Sint-Bavo的管风琴悠悠的奏响了,然而却不是那熟悉的感觉。大概因为教堂结构不同——Stanford是柔和的罗马风格,而这里却是高大庄重的哥特风格,琴声入耳,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。抬头望见高处的透明玻璃窗,窗边的墙皮不少已翻卷脱落,窗外隐约飘着雨,于是琴声里多了一分潮湿的气息。渐渐的雨大了,雨声和着琴声难分彼此;过了一阵雨声更响,只觉琴声从雨帘中婉转透出,越发的明净了。此时此刻,教堂之外是怎样的景象呢?雨水倾盆而下,运河里的水或许已溢出河床,顺着石板路汇到教堂脚下,然后整个教堂都被托了起来,漂在水面上就像诺亚的小船……前排的一对老夫妇一面听一面看音乐会的曲目介绍,我不懂荷兰语,也就省了这层麻烦,任由琴声带着我神游。约摸一小时之后,琴声袅袅而终,一直未现身的管风琴师出来谢幕,听众热烈鼓掌。走出教堂的时候雨又小了,广场上的风景依旧,只是石板间的草更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