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60] 你想只做一个好人吗？flyingring 2011-03-05 01:48最近总和我妈吵架，基本每次视频都吵，今天下午格外凶。
事情其实很简单。我外公有两个女儿，我大姨和我妈。我大姨这人，按照我老公的说法，就是个极品。譬如说，她大我妈将近十岁，在我妈五岁她十五岁的时候，就经常抢我妈攒下的零花钱。再譬如说我妈九岁那年，外婆查出胃癌晚期，整个胃切除了3/4，外公是个甩手掌柜，除了交工资什么活也不干。大姨还不如外公，不仅不干活，连工资都不交。我妈就只好担起整个家，买菜做饭洗衣服伺候外婆，甚至还得帮我大姨带孩子……真不敢相信同一对父母生出了这样千差万别的两个孩子。
即使这样，奇怪的是，外公外婆都偏爱大姨多些。外婆早就去世了，这些年外公一直一个人过日子。大姨惦记着他的遗产，但又不愿意照顾他，两年过来看他一次。我妈只好每天过去给他做饭洗衣服，即使在我爸病了之后也依然如此，常抱怨说累得不行，外公又左右看她不顺眼总骂她出气。今天说她买的菜贵了，明天说她偷了他的盆了。我妈心里委屈死了，又没有办法。最近外公稀里糊涂把身份证搞丢了，硬赖说是我妈给弄丢的，我妈气得不行，三天两头跟我报委屈，说真不想管他了。
我说这事儿简单，反正外公和大姨就是看你是个软柿子好欺负，一个想等老人百天之后直接过来拿遗产。因为遗产基本就是一套房加十几万的存款，可想而知等外公走了她就直接住进来，你这么孬，肯定不敢争，争也争不过；另一个知道大女儿不孝顺，你孝顺，反正就是你每天辛苦过去伺候他，他还乐得个自由自在。至于身后事，懒得安排，谁抢到手算谁的，他心里明白得很，你肯定抢不过大姨。这俩人算盘打得精，就是算准你是个窝囊废，白当苦劳力，不使唤白不使唤。虽说父女情姐妹情这么解释起来很心凉，但是这么多年了，也该看出他们就是打这么个主意，你怎么办？你要是想继续窝囊，就认命吧，别抱怨了。要是觉得不行这样被欺负下去就是委屈不开心，那就三个人凑在一起，把话说清楚，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，你的人生不能任由他俩摆布。
上面这些话，这些天我反复说了不下十遍。然而我妈就只会一脸忧愁地坐在视频对面，磨叽来磨叽去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。一面说继续这样下去她早晚非崩溃不可，一面又说她从来没想过遗产继承的事儿，本来就不想要的东西。只是毕竟是老爹，让她从此不管外公了，还真是不忍心。这么简单一点儿事，说来说去，就是这么两句话车轱辘。气得我只能一遍遍跟她吵。
刚才吵完之后，跑去乱看帖子。偶然瞥见荣格的一句话，很有醍醐灌顶之感。他说：与其做一个好人，我更愿意去做一个完整的人。
而我妈这辈子，一直在追求做一个好人，好到失去了自我。比如90年代初他们厂开始分房子的时候，别人送礼走关系，她偏不，这我还能理解。房子分了一拨又一拨，连车间工人都有房了，她这个高级工程师还没分上。终于他们车间主任都觉得过意不去了，某次分房的时候给她选了套挺不错的。哪知有个同车间的不怎么熟的工人，家境很差，一直没分上房，私底下跑来求我妈把这房让给她。我妈想了想，居然就真让了。于是直到连车间看澡堂的都分上房了，我们一家还继续住破平房。为这事儿我爸跟她吵，她指责我爸不善良不体谅别人。因为看起来道理真的在她这边，我和我爸虽然气愤，也只好不能再说什么了。
这样的事儿在我妈身上数不胜数。人家说爱吃她做的干肠，她就赶紧做一堆送人家。别人偶然说家人生病住院，住得远送饭麻烦，她就每天帮人家做饭送饭。因为她这样善良热心，没少给自家人带来麻烦，譬如她给别人家人送饭的时候我就经常吃不上热饭菜。但因为这些麻烦都源自她的“善良”，所以只好憋下一口气，不能抱怨什么。
她这些付出，从来不要回报。明明她帮了人家很多，可一旦对方提着礼物登门感谢，她就诚惶诚恐，一副这点儿小事何足挂齿的惶恐，要么就是死活不接受人家的回报，即使当下只好勉强接受，也会焦虑好久，总得想办法再卖更多东西送回去。
于是所有人提起我妈，总是说这真是个大好人哪。奇怪的是，所有人都夸她这样那样好，走得近的朋友却越来越少，大家都逐渐对她敬而远之。愿意接近她的人除了几个几十年的老姐妹，就只剩下想贪点儿便宜的主。我妈有时候就很委屈，说怎么真心做好人也这样难，这社会是怎么了？
我以前也觉得这些人真是没良心哪，但奇怪的是为啥我妈这样好的一个人就总是遇见这些没良心的人。直到去年葱和我一起回哈尔滨过春节，某天早上我俩和我妈坐在一起吃早饭，只要我伸出手夹菜，我妈就很担心地朝我俩看。后来干脆直接指责我说：“你把手伸得那么远，都影响杨李林吃饭啦！怎么一点儿规矩也没有啊。”这个毛病我妈指责过我好多年了，但从日常和朋友一起吃吃喝喝来看，似乎我并不是那种大开大合完全不顾他人胡吃海塞的人，除了我妈，没有第二个人说过我有这样的问题。于是我夹了一根菜，表示我根本影响不到他。我妈给我示范了一下说，应该这样夹，这样才根本不会影响别人吃饭！
我一看那个动作，顿时就觉得特别特别委屈。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，夹一下就赶紧缩回来，上臂伸直都不离开身体。那感觉就好像桌上的饭菜对她来说都是恩赐，她压根就不配吃它们，能这样偷偷摸摸地夹了菜吃饱就很好了，千万别影响了人家，千万别犯一点点可能让人家厌烦自己的错。看到这个动作我再也吃不下饭了，心里很乱，觉得委屈又不明白哪里委屈，大哭了一场狠狠发泄了一通才舒服了一点儿。
而我妈这样多年来，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。不知道这个不配和亏欠的心理到底根源自哪里，无论在谁面前，她都是卑微的，不管如何对人家付出，似乎都不值得换来对方一点点儿的好意和回报。而她的善良和付出，其实并非出于本心，更多的倒是出于这个永远无法抹除的不配和亏欠感。善良的人自然远离她，因为人与人正常的好意和回报根本不应是这样的。
我妈就是这样，因为永存的这个不配和亏欠感，只好追求做一个好人，追求得失去了自我。一天解决不掉这个根源，就一天没法把生活过好。然而怎样解决她的问题，我也实在是不知道。这大概是她此生的冤孽和功课吧，一切也只能全靠她自己。
